去云南山区支教,是我做过最残忍的决定

我时常想起孩子们，想起那些笑脸，也想起他们背后艰辛的生活，从那以后我每年许的新年愿望都是：请让他快乐、勇敢和坚强。

1.

我读大学的时候，因为家境贫寒，每年都会申请一笔助学贷款，那是我一整年的生活费。当时我就在想：等我有能力了，一定要把这份资助回馈给社会。

终于，在我毕业工作两年后，有了一些积蓄，我决定暂停工作去山村支教一年。当时我身在拉萨，因为没有直达的火车，前前后后花了八天时间，各种交通工具轮番上阵，才来到了即将支教的小学，一所建在高山顶上的小小学校。

学校面积不大，百十平米左右的操场全部铺着水泥，教室主体是一座四层楼房，由某慈善机构于年捐助修建，美中不足的是教室里的很多桌椅年久失修，有时候孩子们只能站着上课。

这个村子坐落于深山中，没有面积大的平地，所以村民们很难聚居，只能把房子散散落落地建在远近几座大山之间。

刚到村子的时候，看着学校附近的几家新民居，我觉得这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贫穷，但是后来当我走进学生家中家访的时候，又被他们的贫穷程度震惊了：破烂的房子、荒芜的院子、留守的老人和孩子……

其实不论什么时代、不论在哪里，富裕的都只是一小部分人，更多的则是普通甚至贫穷。对于那些深山里的村落、那些容易被忽略的地方，我们没看见、不知道、不了解的事情，要远比被看见的事情多得多。

2.

偏远山村多子多福的观念还很深重，一家四五个孩子是很正常的事情，所以学校的规模还挺大的，一共14个班级，每个班级五六十人，这些学生的家就分散在远近几座大山之中。

没去支教之前，我对云南的想象应该是一个层峦叠嶂、风景秀丽、气候宜人的宝地，真正在那里生活一段时间之后，我才体会到山的可恨之处。

那些大山除了风景秀丽之外，更多的则是障碍、是麻烦，是阻碍孩子们梦想的绊脚石。

因为都是山便没有耕地，青壮年只能外出打工，村里只有年迈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；因为都是山交通不便，孩子们很少能走出村子，所以他们的见识非常浅薄；因为大山修路不易，孩子们的上下学路走得异常艰辛……

有一次我班上的一个小女孩考试得了零分，我想给她补补课，但是当地的老师告诉我她家离学校太远了不能留校，我只好放学后去了她家，准备补完课后再返回学校。

然而，这次家访却完全颠覆了我对“上学路”的认知，我从来没想过我的学生居然要花费六七个小时在上学放学的路上，而且那路途还是如此的艰险，困难重重。

云南山村支教：那些孩子们陪我度过的漫长岁月

学校在山顶，女孩的家却在山脚，出了学校便没有路了，我们只能顺着山洪冲出来的岩石一路向下。山势很陡，没怎么走过山路的我要时不时蹲下来挪蹭着前行才能保持平衡，体力消耗大，没一会儿我就气喘吁吁了。

同行的学生为了迁就我只好放慢了脚步，他们围绕在我身边叽叽喳喳地问问题：老师，你去过昭通吗？听妈妈说那里都是高楼和汽车。老师，你去过广东吗？我的爸爸妈妈就在广东打工。老师，你知道北京吗？我爷爷说北京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。老师，你吃过电视的汉堡吗，是什么味道？

开始我还能一个个回答他们的问题，后来就不行了，一是我太累了，实在没多余的力气说话；二是，我想哭，我觉得孩子们真是太苦了。

山上的碎石被无数的小脚一早一晚踩一遍，早没了棱角，变成了大大小小的椭圆形，这样的小石子遍布山坡走起来特别滑。

我做了十足的心理准备，还是接二连三地摔跤，走完这段路我两条腿被摔得火辣辣的疼。

路似乎没有尽头，天渐渐黑了，抬眼四望根本看不见人家的影子，我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问还要多久才到，孩子们总是哈哈大笑着告诉我快了快了。天完全黑下来时我们终于到家了，看看手机已经接近七点，下午三点放学，也就是说我们整整走了三个多小时。

因为学校面积、房间有限，所以没有修建宿舍，孩子们要花费六七个小时在路上，爬山下山，真的太不容易了。

为了招待我，她爸爸专门下江捕了几条小鱼，冬天应该不是捕鱼期，捕到的鱼又小又瘦，只有手指那么长。全家人齐上阵，为我做了一顿颇为丰盛的晚餐：酸菜鱼、红豆酸菜、花生米、腊肉……

看着满满一大桌的饭菜，我却只觉得惭愧，早知道补一次课需要他们付出这么大的代价，打死我也不会到她家来补课。

女孩的爸爸是个朴实的农家汉子，话特别少，不停地把本来就不多的鱼肉夹到我碗里，一大碗酸菜鱼我劝了又劝，她家人依然没吃一口。女孩的妈妈瘦弱矮小，一次又一次地给我添饭，并且把腊肉里的瘦肉夹给我吃。

我真的吃不下了，但是面对他们真诚的眼神，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。

终于吃完饭接着补课，一家人围着我默不作声，老式时钟滴答滴答，这样静默的时光里突然觉得时间特别宝贵，知识也特别宝贵。

补课结束后，我跟着小女孩和她的妈妈爬到二楼准备睡觉，传统的老式土楼，与其说是楼梯不如说是梯子，年久失修摇摇欲坠，爬得我胆战心惊，楼上除了两张木板床再无他物。

也许是太过疲惫了，没一会儿我便睡着了，却又睡不踏实，迷迷糊糊的梦中有人对我说太冷了，再加条被子，我却张不开嘴回应。

感觉刚刚睡着又被学生摇醒了，她趴在我耳边轻轻地说：“老师，我们要上学了”。我起身下床，看看被子真的多了一层，原来不是梦，是女孩的妈妈怕我冷半夜帮我加盖的。

四点半，天完全黑着，伸手不见五指，简单洗漱不吃早餐（因为来不及），我们又出发了。女孩的家人怕我走不惯夜路，派了她17岁的大哥护送我回学校，打开手电，呼朋引伴，新的一天又开始了。

山上到处都是野草灌木，风吹的沙沙作响，手电微弱的光环下显得鬼影绰绰。

荒草掩映的羊肠小道，我一脚踩空差点儿掉下山去，幸好女孩的哥哥在后面拉了我一把。草木上沾满了露水，没走一会儿身上便被浸湿了，冷风一吹，冻得我瑟瑟发抖。

这就是孩子们每天要走两遍的山路，那些看似风景优美的大山，阻断了多少孩子求学的梦想啊！

3.

课间的时候我会带着孩子们在操场上做游戏，玩耍的过程中我认识了一个叫卫卫的小女孩。

我之所以会在全校七百多个孩子中注意到她，完全是因为她穿的衣服实在太破了，单薄的衣服一圈套一圈，黑的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，头发乱蓬蓬的散发着一股汗臭味，脸上和手上全是皲裂的伤口。

但是细看的话其实她长的很漂亮，大大的葡萄眼、圆圆的苹果脸、小巧的樱桃嘴，我偷偷给她拍了一张照片，洗印出来拿给她之后，她便把我当成了好朋友，总是一下课就来敲我的房门，拉着我陪她做游戏。

想到孩子们为了赶路经常不吃早饭，我便买了一些散装饼干分发给看起来格外困顿的孩子，哪怕是小孩子也是有自尊的，所以我总是悄悄地把他们叫到宿舍里，以奖励的名义拿给他们吃。

即便如此有些孩子还是很胆怯，我不知道他们是怕老师，还是看出了这是一种施舍行为，不好意思接受。但是卫卫不一样，她每次拿了东西都会小心地放进衣兜里，然后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大声地说：“谢谢老师”。

山上的天气变幻莫测，有的时候也温暖如春，有的时候又奇冷无比，尤其是下雪的天气，哪怕穿上厚厚的羽绒服也抵挡不住那种阴冷。

卫卫总是穿着一双老式的黄胶鞋，破破烂烂的衣服一件套一件，天气冷时就多穿几件单衣，天气暖时又脱掉。

朋友们知道我在山村支教，就邮寄了一些二手衣给我让我分给有需要的孩子，我挑了几件大小合适的拿给卫卫，她特别开心，穿上后在我面前高兴的手舞足蹈。

寒冬12月天气太冷了，卫卫到我宿舍烤火，她的小手生了冻疮，双手溃烂流脓，裂口外翻露出里面鲜红的新肉，我看着觉得自己的手也隐隐作痛。

正好朋友寄了几套新的手套、袜子给我，我赶紧用塑料袋包好了给她塞进书包里，并且嘱咐她让她明天一定要记得带手套、穿袜子，第二天她开心地给我送来了一个萝卜，说是谢礼。

我自己也冷得不行，也许是感同身受，我觉得这么冷的天气没件棉衣太可怕了，于是周末的时候去集市上给卫卫买了件棉衣，谁知道她只穿了一天就再没穿过，问她原因，原来她家长说衣服太好看了要留着过年穿，我真是哭笑不得。

我决定去劝劝卫卫的家长，接待我们的是卫卫的继母，她年纪应该挺大了，没什么文化又不会说普通话，我们交流起来很吃力，从她断断续续的诉说中，连猜带蒙我大约知道了卫卫的身世。

原来卫卫出生没多久亲妈就生病去世了，爸爸带着卫卫和她哥哥独自生活了三四年，因为又要养家又要照顾孩子没办法出去打工，家里又没有其他经济收入，简直到了食不果腹的地步。

考虑到现实，经人撮合爸爸和丈夫也去世了的继母决定一起生活。继母家本来也有三个小孩，两个在读书一个在打工，再加上卫卫兄妹两个开销实在太大，爸爸只好外出打工赚钱。饶是这样，依然无法满足四个孩子的读书费用，日子过的很是艰难。

我环顾四周，终于明白了什么叫“家徒四壁”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，厨房、卧室、杂物间、鸡窝、粮仓混合在一个屋子里，空气中漂浮着难闻的怪味。

临走的时候，继母一定要带些自家种的花生给我们，她边装花生边说：“谢谢你，张老师。我们娃儿说你给她零食还给她衣服，还帮她梳头发，她喜欢你呢。”

我听了心里说不出的滋味，其实我的那点帮助对他们来说杯水车薪，可是他们却全都记在了心上。

我们拿了20块钱给继母，即使我们说就当是买花生的钱，她也不肯收，几番推辞我们只好扔下了钱就跑，继母在后面追着喊：张老师，一定要再来啊，下次在家里吃饭。

寒假的某天，我竟然接到卫卫爸爸的电话，他在电话里说卫卫想我了想和我通话，他自己也想当面感谢我一下，可惜那时候我已经离开云南了。

4.

村民们似乎还没有优生优育的概念，我发现学校里的孩子残疾率比城市要高很多。

据我了解，有些孩子是天生的残疾，癫痫病、严重斜视、长了六根手指、视力低下等，这样的孩子学校里有好几个。还有一些孩子则是因为家长疏于照顾（很多孩子父母外出打工，由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照顾，老人家年纪大了，不论是体力还是精力都十分有限），后天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。

有的孩子砍猪草把手指砍掉了；有的孩子玩爆竹把手炸烂了；有的孩子放羊时掉下山坡，把脑袋摔坏的；有的孩子顽皮打闹弄伤了面颊，又没有及时消毒包扎，留下了永久的疤痕……类似的情况不胜枚举。

校长有一次和我说到，学前班的一个小朋友掉进自家的厕所被淹死了，这么荒唐的事情简直无法想象，但它却是真真正正就发生在我的身边，不敢想象孩子走的时候有多么痛苦。

我的班上有个年龄较大的女孩，11岁了才读一年级，原因是家里太穷了读不起，后来在学校减免学费的情况下终于能上学了，但自从上了学后她从来没在学校吃过午饭，因为在学校吃午饭要交伙食费，可是她没钱。

她的成绩很好，性格却有些孤僻，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，课上很少发言，课下也从不和同学们玩耍，原因应该是因为眼睛斜视她有些自卑。

上学期间，我几乎从没见她换过衣服，外套被洗的发白了还有些小，袖口露出一截被冻得发青的手腕。

她也没有真正的书包，而是背着一个花布兜每天孤独地走在上学放学的路上。有次我去家访路过她家，才知道她家离学校挺远的，想着她背着那样的挎包走山路太不方便了了，就买了个书包准备送她。

我知道她是个敏感自卑的女孩，直接给她书包一定不会接受，心里想着找个什么由头以奖励的名义给她才好。

等她到了我的宿舍，我先假装问她上次数学考了多少分，又夸她上课认真听讲、放学按时完成作业，然而我所有的遮掩都是白费的，因为当我拿出书包的那一瞬间，她立即尖声地喊到：“我不要！我不要！”

我顿时慌了手脚，只好一再保证说这是对好孩子的奖励，她才把书包塞进自己的布兜里。第二天她背上了新书包，放学时特意到我宿舍门口转了两圈，我知道那是她在对我说“谢谢”呢。

5.

有个小朋友长得很像明星林志颖的儿子Kimi，但比Kimi还要秀气，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女孩，结果支教快结束的时候我才知道他是男孩。他特别有礼貌，每次见到我都会规规矩矩地说：“老师好！”

有一天放学了，他趴在我宿舍的门口迟迟不肯回家，我问他怎么了，他却只是不停地摇头，我只好假装生气地说：“没事就快回家吧，不然我就把你留在学校过夜。”他才吞吞吐吐地和我说：“老师，我能用你的手机给我妈妈打个电话吗？”

原来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自己的妈妈了，我把手机递给他，他却不会拨号，我让他把电话号码告诉我，他一脸茫然，原来他根本不明白手机的工作原理，以为只要是手机就能听到妈妈的声音呢。

我也没法和他解释清楚要怎样才能和妈妈通话，他急得开始掉眼泪，我只好拿了一根棒棒糖给他，看着卡通形状的棒棒糖，他又开心地笑了。真是个孩子呀！

三年级的一个小男孩，爸爸因为偷盗坐牢了，妈妈改嫁，年迈的爷爷带着好几个孩子艰难地生活，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个小孩还失去了三根手指。

我们班上一个奇瘦无比的小女孩，大大的脑袋、小小的身子，就像现实版的“小萝卜头”，她家一共七个孩子，她是最小的，年迈的父母连她每个月的伙食费都承担不起了，一次又一次地拖欠交费。

四年级的一个学生，她的爸爸外出务工时居然找了个小三，妈妈一气之下也离家出走了，她已经没了爷爷奶奶，平时靠着亲戚救济生活，真的不知道她该怎样面对以后的人生。

二年级还有一个小女孩，她的妈妈有些精神方面的疾病，她承担着家里所有的家务，洗衣做饭喂猪，所以身上总有股怪味，因此受尽了同学们的奚落和白眼。

……

还有他他他，这样的例子说也说不完，正像列夫托尔斯泰说的那样：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。也许这里换成“富裕的家庭都是相似的，贫穷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”更为合适。

可爱的孩子们似乎都有着这样沉重的童年。

6.

支教一学期，见识了太多残忍的现实，虽说我也出生在偏远的农村，虽说我小的时候家里的经济状况也不富裕，虽说我也曾走两个小时的山路去上学……但是和这里的孩子们相比，我才知道自己多么幸福，何况我那已经是十多年的事情了，我没有想到十多年后还有孩子比我小时候生活的还要艰苦。

交通不便、孩子众多、重男轻女、绝大多数都是留守儿童、村民们没有耕地也没有稳定的经济来源，等等。这些问题，有些是条件限制有些则是观念问题，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，面对这样的现状只觉得自己很无力。

我本来打算支教一年，但是一学期之后学校来了三位正式的老师，不再需要我们进行支援，所以期末考试之后我结束了支教生活。

走的那天我没有勇气和孩子们告别，因为我还有很多的诺言没有兑现：我答应了再开学的时候要带他们去春游，还和几个学生拉钩会去家访，曾经承诺会把《安徒生故事集》讲完，还说哪天我会亲自下厨做饭招待他们……这一切都不可能实现了，我觉得特别惭愧，我在这里得到了这么多却什么也没有留下。

我走之后半年多，村子遭遇了严重的地震，大多数房屋被夷为平地，我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，只能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祈祷：愿我的孩子们都能得到神的庇护，不要受伤，不要流离失所。

亲爱的孩子们，你们眼中“无所不能”的张老师其实并不是无所不能的，当她独自面对社会的时候，甚至比你们还要胆小恐惧，但是，庆幸的是她所受过的教育也教给了她源源不断的勇气，正是因为这份勇气她才能走到你们的身边。

你们的路还有很长很长，老师不祝你们一生顺遂，因为人生在世挫折难免，只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充满勇气、热忱地去探索这个世界，开心快乐地成长，野蛮地面对各种磨难。老师相信你们每个人都会拥有一个灿烂的人生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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